事隔43年,她讲起来仍然有些激动。并说,往事不堪回首,揭起这心灵的伤疤,伤口还是火辣辣的。
他曾经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、崇拜的偶像,这倒不是因为他钱多、官大,其实他当时只是部队里的一个小文书。那是个大力宣传“七仙女嫁董永”的时代,人们谈对象不大考虑物质因素。我爱他聪明、英俊、精干;他爱我有知识、气质佳、忠厚老实。我为他得罪了母亲,为他离开了所学的“水暖”专业,1959年3月离开长春,随军调干,甘心情愿地到“北大荒”安营扎寨。当时,他任农场党支部的组织委员,我任团支部的组织委员。结婚当年,我们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。然而一年后,我又怀孕了,却从来没想过我们的婚姻会从此陷入深渊。
一天,无意中我从好友处得知,一个“交际花”在交代问题时说,她与我的丈夫有不正当男女关系。天哪!这声音就如同霹雷,震得我五脏俱裂!一时间,羞辱、尴尬、失望、痛苦、愤怒……一股脑儿向我袭来。刹那间,我脑海里闪出三个方案:自杀,死了一了百了,再不用忍受人间的感情欺骗;撕碎那个不要脸的交际花;砍死我那个负心的男人。可又一想,都不可能实施,因为自己死,是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,这是多么愚蠢;赌气杀死别人,一时心里痛快,自己犯法服刑更是不对;还有寡居的母亲、一岁多的儿子、腹中蠕动的小生命,他们都需要我照顾……
从此,我吃不下、睡不着,天天以泪洗面。我的心在颤抖,不知所措。人世间毕竟还有太多的牵挂,于是我无奈地、默默地忍耐着,神不守舍地强打精神坚持上班。尽管他带孩子、做家务、献殷勤,我却视若无睹。
我不能原谅他,但是,我要面对很多现实的问题:每天要挑井水、劈木柴、早晚接送孩子到幼儿园……所有这些都是必须做的,可也是我力所不能及的。因为挺着个大肚子,除了坚持工作,下班后洗洗涮涮,我就已被累得筋疲力尽了。再想到我将在冬天零下四十度刮“烟儿炮”的天气里生孩子,就不寒而栗。我意识到,离开他,我无法在这恶劣的环境中生存。
我,不能没有他。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缺爹少娘;更不能忍受在我生产时身边无人的凄凉;也不甘心让一个好端端的丈夫轻而易举地被他人夺走。
煎熬、僵持月余后,他见我逐渐冷静下来,就主动向我坦白了在我外出学习期间,他和“交际花” 所发生的事情经过,还向党委做了交待、检查,受到了留党察看两年、撤消领导职务的处分。他坦率地对我说:“我犯了错误,如果你能原谅,我会一辈子给你补偿;如果不能原谅,我任由你的发落。”他见我沉着脸,又说:“要分开,现在不行,得让我照顾你把孩子生下来,再听你安排。只要你能舒服点,不得病,怎么都行。”他又轻轻地说:“我对不起你……我很后悔。”他泪如雨下,我的心碎了,也软了。“离婚”二字终未出口,可我心灵上却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伤痕。
自此,我心里有了障碍,总觉得别人都在嘲笑我,他在我的心目中也贬了值、掉了价,不再是我深爱的人,而仅仅是道义上的丈夫。就这样,磕磕碰碰我俩又凑合了26年。
张秀敏讲到这儿,她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。她把身体深深地嵌入沙发里,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,难以自拔。我说:“你想没想过离开他?既然婚姻已没有爱情可言,剩下的只是道义和责任,为什么还要维系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?”
我寡居的母亲对我说:“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这是老规矩。都怨命不好!离婚丢人不说,孩子怎么办?有妈没爹的孩子多可怜哪!”
况且,在六十年代,离婚是一种耻辱、一个悲剧、一种大不幸,是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。再说,当时我已有了孩子,要知道,一个母亲可以为了孩子不要自我,可以牺牲一切。尤其我15岁时就没了父亲,我深知没有父爱的痛苦,所以,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重蹈我的覆辙。
“你想没想过要原谅他呢?既然分开无望,能不能试着去改变、去接受呢?”
爱情需要彼此忠诚,否则爱情就会贬值。有多少次,我说服自己去原谅他。
在我小儿子一岁半断奶的时候,我们把他送到奶奶家。当时我的奶水憋得难受,只好用吸奶器一点一点往外吸。到了第三天,我的两个乳房胀得像大石块,吸奶器已经无能为力。我疼得吃不下、睡不着、坐卧不安。这时,我的丈夫竟然用嘴一口一口帮我吸,开始吸一口吐一口,后来索性咕咚咕咚咽到肚里,我很快感到舒服了,如释重负,像是起死回生一样。当时我很感动,泪水大滴大滴地流下来,滴在他的脸上。那时,我觉得自己原谅他了。
可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,每当有个小摩擦的时候,离婚的念头就又在我心头泛起,好像它隐藏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,有个风吹草动,就会出来闹事儿。我承认我的心里有一个“疙瘩”,一块阴影,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。性生活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,每当我们做爱的时候,那个“交际花”的影子就会从我的脑海里钻出来,她仿佛就站在床前朝我淫笑,这样,性生活过程中的陶醉、快感顿时荡然无存。因为心理上抵触,生理上就会反感,我仿佛变成只用来应付丈夫的一架工具。
“人不可能不犯错误,该宽容的时候就要宽容。否则,这人世间的仇怨岂不是太多了吗?”“是的。”张秀敏开始流泪,她说,其实恨一个自己爱的人,这种感受更痛苦。她现在最大的遗憾,就是对她的丈夫原谅得太晚了。
1986年,丈夫52岁时患了肺癌。发现后就到北京治疗,采取了手术、放疗、化疗等一系列措施,也未能挽救他的生命。在病危时,他拉着我的手,含着泪对我说:“你对我这么好,我对不起你,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……”
46岁的我,突然醒悟“金无足赤,人无完人”。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,都不要太在意、太计较了,还是多记些闪光的东西好。我心里这么想着,看着他鼻孔中插着氧气管,手上输着血浆,脚上输着白蛋白……那秃头、浮肿、苍白无力的样子和乞求原谅的眼神,那一瞬,我心如刀割,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扑到他的怀里,哭了……
只有在那一刻,我才从心底里真正地原谅了他。我们毕竟有过美好,毕竟有过幸福,毕竟有了感情的结晶——可爱的两儿一女。只是,一切都太晚了,这20多年的美好时光,没有被珍惜;夫妻之间的感情生活都荒废了,我生命中切肤的遗憾已无法挽回了。
我常常问自己,如果他不死,我会不会真正原谅他?我想,会的,细想起来,我们夫妻之间还是有感情的。人只有当你真正失去时,才会感到他的宝贵。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。
张秀敏终于在丈夫生命的最后时刻原谅了他,这个迟到的原谅又给她留下了无尽的悔恨。看来,人很多时候是生活在自设的堡垒里,至少在情感上是这样。人们往往会把一时的迷失当作永远的过错,并以此作为心灵堡垒的高墙,来“设防”、“抵御”对方。所以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谅解是一种人性的美丽,宽容也应当是一种生命的幸福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