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遥远的新疆布尔津县,阿尔泰山深处的喀纳斯湖区,生活着大约两千名图瓦人。图瓦人即是晚清《新疆图志》所记载的“乌梁海”人,世代以放牧、狩猎为生,居深山密林,沿袭传统的生活方式。有学者认为,他们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的士兵的后裔;也有人认为,图瓦人的祖先是五百年前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,与现今俄罗斯图瓦共和国的图瓦人属同一民族。
图瓦村夹在两山之间,不宽的山谷,刚好供这么80多户人居住。由于山不高,山谷便显得开阔,村庄因而也显得安详。村庄的背后是山坡,山坡的顶端是雪峰。正值夏季,雪峰被葱绿的树林遮掩得恍恍惚惚,但只要看一眼山顶的积雪,就知道这是一个雪山下的村庄。
在夕照中,图瓦村里那些带有尖顶的、颇具瑞士风格的小木屋反射出一丝丝温暖的金黄色光芒。小屋旁边的松树三三两两地散布着,全都高大笔直。村中还长有白桦树,一棵一棵散落在松树中间,因为枝干雪白,便很显眼,再加上蓬勃的树冠,似一把把大伞。阿尔泰的气候和俄罗斯差不多,在图瓦村的背后,就是中俄边境上的友谊峰,西伯利亚的风从友谊峰吹过来,随着地势降低,骤然变暖,便孕育出了这片浓密的山林。
图瓦村是个长条状的村子,由于木头小屋方方正正,村庄看上去也显得有棱有角。村中的小路向村子四周的松林延伸、分支,一进入松林便了无痕迹。放眼望去,四周的山脉像是一双大手,将这个村庄呵护在掌心。这是一个沉睡的、被外界遗忘了的村庄。
村中有人骑马,在路上快速奔驰。村子不大,从一家到另一家,原本不费什么事,但或许由于长久骑马的习惯,他们仍挺胸耸肩,把马打得飞快。马呢,大概也喜欢这样奔跑,从家门口蹿起,箭一般驰向另一处人家。由于路途太短,往往只是倏忽一闪,便又停住,人从马上下来,进了房子许久不出来,留着马在外面,低头啃吃地上的草。
带进坟墓的蓝领带
关于图瓦人的历史,一直存在着不同的说法。有人说他们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下来的士兵繁衍的后代。他们至今保存着1918年民国政府颁发的“乌梁海左翼左旗札萨克”银印。图瓦人多穿蒙古长袍、长靴;居住的木屋用松木垒砌,有尖尖的斜顶。他们以奶制品、牛羊肉和面食为主要饮食,常喝奶茶和奶酒。在一年一度的“敖包节”中,图瓦人举行赛马、射箭、摔跤等竞技活动。他们信奉萨满教和喇嘛教,每年都举行祭山、祭天、祭湖、祭树、祭火、祭敖包等宗教祭祀仪式。
对于自己的历史,图瓦人另有说法。从图瓦村出来,后在哈巴河县任过教育局副局长的索伦格是这样说的:成吉思汗西征欧亚时,大军如潮水一般从蒙古一泻而下,让欧洲惊呼:上帝的黑鞭出现了。返回时,他的长子赤征召了一批图瓦人,让他们前往马尔罕湖边驻守。路过现在的图瓦村时,见该地山清水秀,土地肥沃,有一个很大的湖(喀纳斯湖),流动着乳汁一般的湖水,就留下一部分图瓦人驻守,并授予他们“科克盟科克”(意思是蓝领带)。从此,这一部分图瓦人佩戴蓝领带,在这里巡逻执勤。在成吉思汗的军队中,戴领带者仅次于戴头盔的上等士兵。一百多年以后,蒙古帝国如一轮夕阳陨落,大汗的子孙们从中原返回西域,各自为部,分割地盘,这一部分图瓦人便被人遗忘了。明朝开始的时候,他们将蓝领带从脖子上取下,将士兵服装收起,变成了老百姓。
据说村子里现在还可以找到蓝领带。我费尽周折找到了人们所说的巴尔江家,说明来意,懂汉语的巴尔江什么也没说,带着我出了门。翻过一座小山,又爬上一个山坡,我们走到了一排麻扎(坟墓)跟前。巴尔江把我们领到一个麻扎跟前,用手一指,说,这是我爷爷的,他现在在里面枕着蓝领带睡觉呢。细问之下,才知道巴尔江的爷爷一直保留着祖上留传下来的蓝领带。这蓝领带实际上也是一种祖传武功的标志。巴尔江的爷爷将那种功夫全部教给儿子加克达,但他却没有学会,老父亲很生气,认为不能成为英雄的人,就不能让他得到荣誉,于是宣布,蓝领带从此不再往下传了,他死后带走,去交给天堂里的祖先们。
先修栅栏后修门
图瓦村有127个栅栏。
这是我坐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,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数清的。每家图瓦人的房前都有栅栏,大门就在栅栏的中间;房后也有栅栏,大多用于围住牛羊圈。在房后栅栏的外面还有栅栏,用于围住菜地。一般人家有这么三道栅栏就够了,但有的人家却有好几道,横横竖竖分布于房前屋后,似有许多东西需要圈住。赛尔江家就有7个栅栏,家用的4个,小商店两个,为了使家和小商店隔开,中间又竖了一个。图瓦人对栅栏很重视,无论在哪里安家,必修栅栏。图瓦村背后的山坡上有一家人,离村子很远,平时和村子里的人很少来往。我想,他们家就没有必要用栅栏了吧,然而等我爬上山坡一看,整整齐齐的四道栅栏分布于房前屋后,丝毫没有懈怠之意。
栅栏其实不难修。村子后面就是成片的松林,一棵棵松树长得笔直挺拔,是做栅栏的好材料。图瓦人从山上选好木料,拉到门前,一根一根打好连接口,往上一卡就行了。一般情况下,盖一座房子得两三个月,但栅栏用两三天时间就可以完成。
栅栏修好了,就接着修大门。图瓦人的大门一般有两种,一种是活动门,人出出进进,推动即可;另一种是横杆门,栅栏的连接处别着三到四根细木头,要出门了,将这几根木头取下。这种横杆门简单之极,却有很高的地位,不像那种活动门,一推就可进入,你走到这种门的栅栏外,要先向主人喊叫一声,报上自己的姓名,说明来意,主人才会出来给你开门,谁也不能擅自动手。我想,这种门肯定是图瓦人的某种古老传统,包含着他们的尊严和严厉的生存规则。
房子后面的栅栏一般都很长,颇具流线美。人们要去山上打柴了,顺着房子后面的栅栏出去,晚上再顺着那条路回来。时间长了,每道栅栏旁便都有一条路,每家人都走自家栅栏下的那条路,绝不轻易走到别人家栅栏下。就连牛羊也认得自家的栅栏,早出晚归,走到村口了,就自觉散开,顺着自家的栅栏返回。在图瓦村,人和家畜在许多事情上都坚持着共同的原则。
干啥事情都跟二有关
在图瓦村,随便进入一户人家,主人都会热情款待你。你刚坐下,就端上酸奶、奶酒、奶茶、奶疙瘩、酥油、油饼、油筛子等。吃的食品你可以随便挑,但奶茶却是必须要喝的。主人把茶给你倒好,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加入适量的酥油和奶皮子。酥油入茶很快就化开,飘起几朵金黄色的油花,奶皮子在茶中也很快会被浸开,软软的漂在茶水表面。喝一口,顺势将奶皮子吸入嘴里,一嚼,马上有一股美妙的酸味弥开。一般人喝奶茶,第一碗都是边尝边喝,不知不觉喝完了,等在旁边的主人马上就会给你添上第二碗。
你从人们严肃的神情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,只好把第二碗也喝了。喝完了,人们才会告诉你,在图瓦人家里喝奶茶,必须喝两碗,因为你是用两条腿走进来的。喝完两碗奶茶,你再用两条腿走出去,吉祥平安。
图瓦村的好多事情都和“二”有关系。
图瓦人打架,两个人打得鼻青脸肿,甚至要出人命了,旁观者在一旁只是看,没有任何反应。最后,其中的一个必将另一个打翻在地,直到他再也无力爬起,才肯住手。曾有人不懂图瓦人打架的规矩,上去拉架,结果那两人马上不打了,一起过来打他。原来,两个图瓦人打架,是要争英雄的,你去拉他们,他们就会认为你看不起他们两个人,所以会一起来打你。
图瓦男人一辈子大概就骑两匹马。20岁时,家里人给他备一匹马,他骑着这匹马在阿尔泰大山里来回奔波。20岁是男人的象征,有了自己的马,就必须要去干男人该干的事情。到了40岁,第一匹马已经被骑老了,男人就开始骑一生中的第二匹马,一直骑到老。从20岁到40岁,男人骑着他生命中的第一匹马,要干很多事情。他先要去寻找一个姑娘做自己的妻子。图瓦小伙子追姑娘,只能追两个,第一个不行追第二个,这第二个必须成功,否则他就可能成为光棍。人们会对那些追过两个姑娘但还没有媳妇的人说:再瘦弱的山羊,走过两座山峰,也就壮实了;再没雄心的鹰,飞过两个山峰,也就上了蓝天了;再笨的人,第一次不会干事情,第二次也就会了。图瓦村截至目前只有两个小伙子没追上姑娘,现在这两个人一个38岁,另一个46岁,成了光棍。村里上年纪的人说,咱们图瓦人干啥事情都跟二有关系,这两个人可能是成吉思汗看不上的,把第一个打发到这里,过了些年,又把第二个打发过来了。不过大家放心,这两个人已经把二占住了,以后村子里不会再有光棍了。
快乐地喝一辈子酒
先前就听说图瓦人特别能喝酒,忽然碰到了,仍是大吃一惊。一个小伙子骑着马从山里出来,像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,打马疾驰到一家小商店前,将马拴好,进商店大呼店主拿酒。店主递给他一瓶酒,他递给店主一张钞票。就在店主给他找零钱的这段时间,他举着酒瓶咕咚咕咚全喝完了。店主见状,问他还要不要。他竖起一根手指头,店主就又给他拿了一瓶,重新找了钱。他举着酒边喝边往外走,等走到马跟前,又喝完了。于是他转身返回,又买了一瓶,一边喝着一边上马离去。马越跑越快,他的身子左右摇晃,但就是掉不下来。走远了,见他手一扬,白色的酒瓶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,落入草丛。
村里人喝酒,大都喝得平静从容。过节或遇到高兴的事了,他们便宰一只羊,买来一两箱酒,邀三五个好友,坐在家中喝。这时候的礼节很多,主人倒满一碗,自己先喝了,然后给客人一一敬下去。一轮转毕,主人又喝一碗,又敬下去。一般的汉族人勉强可以喝完第一碗,但第二碗是无论如何喝不下的。村里用来喝酒的碗很大,一斤酒一般只能倒三碗。酒量不行的人,喝第二碗酒后,人和碗便一起落了地。对图瓦人来说,这只是热身,敬酒和斗酒还没开始呢!主人敬三碗酒后,便将酒瓶递给客人中的一位朋友,他马上接住,敬一圈,再递给另一个人。一天下来,一箱子酒往往不够喝,主人吆喝一声,老婆或孩子便出去又搬来一箱。最后,所有的人都喝醉了,骑着马,由马自己走回去。家里人知道外出的人肯定喝醉,便亮着灯开着门等候,听见栅栏外有马的叫声,便知道喝酒的人回来了。
“一年之中,7个月冬天,5个月夏天。”这是图瓦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。冬天,大雪将村庄与外界隔绝,酒成了生活中的依赖。有人曾做过统计,图瓦村人有一年喝了45吨酒,按人口算,一个人一天平均喝两瓶半。
时间长了,每家屋后的酒瓶子便砌成了一面墙,阳光一照,闪闪发光。
村子里有整天只喝酒不干事的人,把自己的钱喝完了,便去喝别人的酒。慢慢地就把整个村庄全喝遍了。有些人喝坏了身体,干什么都手脚抖个不停,到了这种地步,人已经无法再离开酒了,只能借酒精麻醉被酒弄坏的身体。
当然,更多的人还是无比快乐地喝了一辈子酒。多林的父亲年轻时善饮,到年老后,仍有能喝两三瓶的酒量。打猎的时候,他带上一瓶酒,等到猎物出现就打开瓶盖,一边喝一边瞄准。趁着酒兴,他居然弹无虚发,百发百中。一次,他被两只狼逼到一个山洞里,子弹已经打光,枪也不慎掉入山谷,他一着急,从腰中抽出酒瓶,准备击狼。一只狼爬上斜伸入山洞的一根朽木,慢慢向他逼近。他隐藏住身子,待它接近后,突然闪出,一瓶子砸向狼的腰。他当了一辈子猎人,知道狼的腰和麻秆一般细脆,轻微一击,就断了。那只狼被他打个正着,惨叫一声,落入谷底,在一堆石头上摔得粉碎。
然而,另一只狼突然向他扑来,他只觉得眼前有条黑影一闪,左臂发出一阵钻心的疼痛。那只狼已用双爪攀在自己的腰上,咬住了他的左臂。他怕狼窜起咬自己的脖子,便慌忙用右手去按狼的头。狼死死咬住左臂不放,无论他怎么按,就是不松口。他一急之下,打开酒瓶盖,将瓶口塞入狼嘴里去,使劲给它灌酒。狼叫了一声,身子一软,跌倒在了地上。它大概被酒呛住了,在原地打滚,好不容易才把酒瓶子甩了出去。他走过去一看,便笑了。狼和人不一样,喝醉后,浑身抖个不停。他见那只狼的皮毛不错,就又一挥手,一瓶子将它的腰打断,用一根粗藤缚住,拉回了家。现在,那张狼皮他每天晚上铺在身下,成了温暖无比的褥子。
■链接 境外的图瓦
图瓦(Tuva)是亚洲腹地的一个古老地名,大体上包括西伯利亚南端叶尼塞河上游河谷近20万平方公里的地区。图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-6世纪。公元13-18世纪时,图瓦处于蒙古控制之下。乾隆二十三年(1758年),清军击溃准噶尔部蒙古军队后,图瓦归属满清统治,称“唐努乌梁海”,设四十八佐领(佐领是八旗制度的基层单位)。
清同治三年(1864年),中俄签订《塔城条约》(即《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》),沙俄割去唐努乌梁海西北部十佐领之地。
清朝覆亡后,1914年,乌梁海成为沙俄的“保护国”。俄国十月革命后,俄国国内战争波及图瓦,中国军队趁机收复乌梁海中东部三十六佐领,但很快被苏联红军击败,之后乌梁海东部九佐领决定归附外蒙古,中部则在1921年宣布成立“唐努-图瓦人民共和国”,受苏联保护。1944年结束独立,加入苏联。苏联解体后,图瓦于1992年成为俄罗斯联邦的一个共和国。
图瓦人总数现有20万左右,约3万人分布在蒙古国境内。